健忘症
1
小林同学有点健忘。
阿鹏记得，初一那会儿，小林还是很正常的。到下半学期开始，就开始接二连三忘事情，成绩也一落千丈。
这是一所寄宿制初中男校，没有娱乐，门禁森严。青春期男孩的智商并无法跟着勃发的冲动一起发育，每个班都有一只“走狗”，也就是给其他同学欺负发泄的人。
小林素来是不参与这种事情的。不参与全班欺负走狗的行为已经让他的地位边缘化，初二后，他的记忆力雪崩般的下滑，直接就让他成了新的走狗。
男孩子们下手没轻重，有次晚上熄灯后把人打到眼球充血——小林捂着眼睛蜷缩在床上发抖，阿鹏从上铺跳下来，拿了杯冷水给他敷着。
2
小林忘了阿鹏他们打自己的事情，但是记得那杯水，毕竟看到水，就能依稀想起来给自己水的人。
于是男生们发明了一个新玩法，阿鹏故意去接近小林，也不打他骂他，每天中午还去给他买饮料，就好像养只小狗养熟了，然后差遣小林替他做这做那。在小林心里，阿鹏就是自己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
临近初三了，孩子们决定最后狂欢一次。阿鹏带着小林到学校后门的施工工地，那边在建新食堂，工人们挖好的地基是一个深坑。他指着那个坑底：小林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小林刚探出头，就被一群男孩往下一推，滚进了地基。他们哈哈大笑，看他摔得满身泥水。
——可是他却没有马上爬起来。
小林的头磕在翘出来的石块上，昏了过去。但他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摔下去的——家长过来把人接走，他们知道孩子的记忆力出了问题，也看到儿子身上多出来的伤，怀疑有校园暴力。而校方一再保证，这是一所严格的男校，绝不可能有什么暴力。
一个月后，小林转校了。家里在给他办出国留学的手续。
3
十年后，阿鹏大学刚毕业，白天在一家小企业当实习文员，晚上开专车赚外快。
学生时代刺头的样子被磨光了，每天对着老板点头哈腰，想尽可能平安度过实习期。
车是他爸的，一辆福特，很经开。但因为老车，没法申请高档专车。
阿鹏有天晚上接到了一张奇怪的单，让他在市中心一座高档酒店的后门等着。因为深夜，附近车少，对方加了很多钱。他等在那，过了十分钟，两个人影匆忙从后门出来，一男一女。男人高挑，打扮漂亮，像个男明星；女人微胖，年纪偏大。
“小林，你一个人回去当心点，我这边再应付一下法国那边的客户。”女人说完，就转头和开车的阿鹏说，“师父，就去我定位的那个地址，送进小区。”
男青年点头：辛苦王姐了。
车门关上，车却没有很快发动。过了一会儿，阿鹏才惊愕地转过身，问：是你？
小林呆呆看着他，显然已经忘了他。
叙旧很顺利。小林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是阿鹏说什么便是什么。
没想到你变成国际模特了啊……哎，咱们读书那会儿，我们关系可特别好。他一边开车一边信口开河：后来你转学了，我还难过好久呢。
小林：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小林和他说了自己的病，某种大脑的区域异变。出国后，在国外查出来的。这种病发病极少，病人的记忆力会慢慢退化，最后所有的记忆碎片化，化为乌有。
林家送孩子去了美国，花费巨大，暂时靠药物和理疗缓解了症状。小林十六岁那年在放学路上被一个知名摄影师看中，试着拍了一次封面，从此就走上了模特的道路。
这也是他能胜任的为数不多的工作。亚洲人的纯净面孔和独特的纤细高挑，迅速让他在国际走红，如今走得很不错。
哦，那……那还真好。阿鹏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随口奉承着：那以前的事，你……你都记不得了吧？
“还是能记得的。”小林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翻阅起来：这本本子里，记着初中的事情……也记着你。上面写，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4
阿鹏送小林回了家，那是市区的一处高档公寓。这是小林的住处之一，国际模特时常“居无定所”，需要去全球各地拍摄，中国的住所已经闲置很久了，家具上蒙着薄薄的灰。
小林大概回国待三个月，拍一套片子，顺便休个假。
阿鹏：那你父母呢？
小林：去世了。具体怎么去世的，我要去查笔记。
林家亲戚不多，关系疏远。他的父母在国外去世，他从此和过去的人生断层，好像彻底遗忘了曾经的自己，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所以，能重新遇见你，还是挺开心的。”他说，“毕竟，你是我过去唯一的朋友。”
阿鹏的笑容有些僵硬，有些心虚。
小林问，那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
以往的同学大多没什么好说的，在初中混日子，混进高中或者职校。曾经以为自己能在学校作威作福的刺头们很快在职校遇到了更狠的刺头，被打得鼻青眼肿。
阿鹏算是奋发图强的，拼命考了大专，再拼命专升本，最后拿了本科文凭，找了个算是白领的实习岗位。家里的经济本来还算稳定殷实，但妈妈三年前病了，癌症，开刀化疗，好了又恶化，就这样反复折腾。阿鹏下了班开专车，为了赚些医药费。
小林：那还差多少？
阿鹏：扣掉能报掉的，大概还要十四万。
小林点头：我出了。以后如果还需要钱，你照旧和我说。
小林笑着在笔记本上记下一笔：X月X日，和樊鹏重逢了。
5
他们的“友情”回温得很快。
小林将钱给了他，每天中午都约他到公司旁边的餐厅吃饭。有女同事认出了他墨镜下的五官，疯狂地缠着阿鹏：他是不是那个男模？！你们怎么认识的？
阿鹏仔细打量小林，长大后，他的眉目细细长长，乍一眼看并不会觉得如何惊艳，但是看下去，人就会跟着沉进去。
小林：你在看什么？
阿鹏：我的女同事都特别喜欢你，托我问你要个签名。
这个女同事是他的上级，也是决定他能不能通过实习期的人。小林了然，很干脆地替他签了几本杂志，还加了一张纸条：感谢你平时对我的朋友多加照料。
女同事自然是高兴的，阿鹏拖了六个月悬而未决的实习期结束了，正式转正。
为了庆祝转正，阿鹏找了几个哥们出去撸串喝酒。其他人挺惊讶的，之前都觉得阿鹏过得丧，没想到现在妈妈化疗的钱有了，工作也转正了。
这些人里面有两个也是原来的初中同学，有个外号叫老虎的，当时带头两校打架，进过三次少管所。老虎也知道小林，不禁咂舌：这家伙现在混得那么好？他不是个金鱼脑子吗？
阿鹏：那是因为他好像有什么病，现在症状缓解了。
老虎：那你傻啊？不趁着这个机会，从那傻子身上捞一笔？
阿鹏：那十几万他本来就不要我还。
老虎：谁和你说那十几万了？你知道这种国际模特，在T台上走一步就是几十万吗？你和他混熟了，好处只会多不会少。
阿鹏：本来就是朋友……
老虎：呸，什么朋友？那他现在是什么记不得了，才拿你当朋友。如果他再遇到一个同学告诉他以前你怎么对他的？赚钱要趁早，我有个主意……
6
阿鹏在小林家里，陪他打一会儿游戏。小林有个牛皮书包是随身带着的，里面装满了笔记本，想到什么就记下来。
换句话说，这些笔记本，就是他所有的回忆。
趁着小林去洗澡的时候，阿鹏偷偷拿了两本新的“回忆录”，里面大多记载的是工作上的事情，包括一些人际关系，比如有个法国的赞助人喜欢什么电影，或者美国那边有一套封面需要留长发……还有王姐的生日，和她喜欢吃什么。王姐是他的助手，一个泼辣厚道的胖女人。
小林知道自己的病，他必须找一个完全可靠的助理。否则便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回忆录里面还有几段令阿鹏觉得意外的恋爱经历。小林之前有个法国男友，不过两人分手了，对方无法忍受他支离破碎的记忆。
他又找到了那本旧笔记本，泛黄的纸张记录小林对初中的记忆。
但是，里面都是阿鹏的事情。
——阿鹏救了他，阿鹏给他买了饮料，阿鹏给他冷水敷着伤口，阿鹏带他出去玩……
好像阿鹏就是他的救世主。
浴室的门响了，小林围着浴袍走出来。阿鹏来不及收起笔记本，慌得将它们掉在地上。
对于他偷看回忆录的事情，小林并不生气。
小林：两个月前分手的。他一开始觉得，两人每次见面都像是初遇，有一种法式浪漫。后来大概没有耐心了，不喜欢这种慢热的关系。
小林开了瓶红酒，抱着水晶酒杯，坐在窗台上。他说，其实如果可以，他想和阿鹏试试。
这么多年，这个人都处于一种流离的生活里。
没有好友，没有真正的爱人。周围所有的人都和他的过去无关，重新见面便宛如陌生人。
而阿鹏不一样，阿鹏系着他的过去，甚至是他过去唯一的光。
小林说，其实这次回来，哪怕没有巧遇，我也会去找你。我孤单太久了，哪怕不当爱人，能不能请你陪在我身边？
7
两个人躺在一起，却什么都没有做。在之后很多个夜里，他们都是这样的。
阿鹏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小林也没有要求过别的事情。对他来说，需要的只是一个陪伴——可以让他的未来与过去完整的陪伴。
而这种陪伴，让阿鹏也感到了安心。就好像是对过去的一种赎罪，他始终无法忘记自己和同学将小林推下地基时的画面，一切都历历在目。
但是，老虎的建议却十分诱人。
几天后，阿鹏把几张两人同床共枕的照片发给了老虎。那人说，后面的事就交给他吧。
小林还什么都不知道，每天都很开心地记着笔记，写下两人之间交往的所有细节。“今天有个综艺，”他说，“你陪我一起去吧，王姐也想和你聊聊。”
这个综艺节目是一个即兴辩论。阿鹏和王姐坐在后台，两人客套地聊了两句，他就很明确地感受到王姐不喜欢他，找了个借口去和制片人说话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准备室。
准备室里的电视和舞台同步，小林和几个嘉宾坐在一起，气质超脱。今天的辩论主题是校园暴力，有些嘉宾认为应该严肃对待，也有些嘉宾觉得，这只是成长中的必经之路。
阿鹏不想听，他打开了那个牛皮书包，去偷看小林的“回忆录”。
在几年前的本子上，可以反复看到他记录父母的死亡日期和死因，一遍一遍重复。有健忘症是一种不幸还是幸运？家人的死亡似乎变得轻如鸿毛，必须要借助笔记才能想起，他们已经不在了。
然后就是那本记录着自己的古旧册子。
但是，他初中时候的其他事情呢？阿鹏忍不住继续找其他的笔记本，终于找到了另一本老册子，他打开它，扑面而来的回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些才是小林真正的初中生活。
小林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校园暴力这个话题提的那么高，其实他们都是孩子，都不成熟，你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待孩子那不成熟的世界，本来就很片面。”屏幕上，一个嘉宾说，“而且谁学生时代没有被欺负过？现在的孩子承受能力太脆弱，有些男孩子更是因为女老师和家长的宠溺，变得……”他看了眼小林，“男不男女不女。”
小林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小的时候，也经常被人欺负。
嘉宾：那你有一蹶不振吗？
小林摇头：我现在过得很好。
嘉宾：对，受伤和痊愈，这是一个人人生的必经之路……
小林：但是，这只是因为我记性不好。我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经历的事情。其他记性好的人，或许他们会遇到一个好朋友，一个会帮助他们的家人。这位老师，你知道吗？一个人能够从那些事情里走出来，然后隔岸观火，对着经历过那些事情却走不出来的人说风凉话，“我能好好走出来，凭什么你们就那么矫情”，不是因为这个人比其他人要来得优秀，只是因为，这个人的运气比较好。
那个嘉宾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能忍受自己在节目上被一个年轻人这样还嘴，拿起了那把用来装模作样的扇子，怒容而去。
8
“你明明记得那些事。”录制结束后，阿鹏在后台见到他，然后拿出了那本笔记本，“你为什么还要说，我是你的朋友？”
小林：我会把以前的事情分开记，一本册子上只记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情，另一本本子上，会记那些不那么开心的事。
阿鹏：为什么？你不去看它，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过。
小林笑笑：你不能总把自己沉在那些事里面吧。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一样的。我能忘掉它们，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晚上的时候，小林喝了很多酒。他说，其实你知道吗，我不一定能活很久。
大脑内部的这种病变就像个定时炸弹，记忆力的丧失，垂体的病变，最后发展成萎缩和癌变。小林很清楚：我活着，就像是你们所有人的一段黑历史。我死了，我的过去也不会为我伤心，你们只会松一口气。
父母因为车祸去世的时候，他陷入过一种疯狂的寂静。身边熟悉的人一去不返，你会以为他们出去吃饭了，或者去逛街……然后看一眼笔记本，哦，他们都死了。
他不记得国内还有什么可靠的亲戚，他也没有朋友。而阿鹏，是唯一能将他和过去联系起来的人。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问，“我是认真地在问。我们去法国，一切从头开始。”
小林说，我已经不想一个人待在空白里，直到忘记自己了。
老虎约阿鹏吃饭，顺便谈了谈接下来的计划。
照片到手了，接下来就是用这些照片，去和小林要赎金。
阿鹏说，我想退出。
老虎：你还认真了？以前不就是这样，你去接近他，我们去耍他。你以为他对你会认真？他们这个圈子的人，换对象比脱裤子还快。敲一笔就跑，这才是正理。
是，走不是那么容易的。父母都在国内，母亲还病着，他的工作，他的语言，他的文凭……一切都在限制着他和小林走，彻底摆脱过去。
老虎说，用这些照片问他要五百万，我们俩平分，在中国，这些钱可以让你过半辈子了！
突然，他们桌旁走过一个胖女人——王姐面无表情走到阿鹏面前，手里握着一支录音笔，指了指他的嘴。
等一下！阿鹏想阻拦她：我不打算这样！
老虎抓住他，强迫他坐下：刚好，那大家现在就来谈。五百万一口价，你们给钱，我们删照片。
呦。王姐冷笑：你们还真以为小林是国内演艺圈里面那些戏子，靠人设吃饭，怕你们几张床照？
阿鹏冲到林家。小林在泡茶，看着杯子发呆。
小林：我知道了。但是我也很快就会忘掉。我只想记住一件事，一个答案——你和不和我走，回法国。
阿鹏：……爸妈都在这，我和你去那，我也不知道以后会……
小林：行，我明白。
他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垃圾袋，扔出门外。里面是那些老笔记本，记录着初中的小林、初中的阿鹏，他们过往残酷或虚伪的一切。
小林还把阿鹏的护照还给他，里面夹着一张去往法国的机票。
“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他的微笑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冰冷，“我想通了，我们应该放过彼此。”
门在他的面前合上。他原可以弥补和挽回的一切，轰然破碎。
9
阿鹏将那些笔记本带回了家，他把它们一本一本看了过去，一个人的半生，是可以概括在字里行间之中的。
他的母亲在几天后去世了。阿鹏家里处理着后事，父亲突然苍老了许多。
如果自己是小林就好了。可以在半天后就忘掉这些事。
但是，在小林的笔记本上，父母的死一次一次被重复。
对于有记忆的人来说，哀痛是会渐变的，它渐渐从浓重变得清淡，最后寡淡如水。可是，小林不是。
他一生中痛苦，都会随着翻阅笔记本而重新经历，所有的痛苦都鲜艳而刻骨，从来都不会变淡。
他们曾经对小林做的那些事，至死都不会被忘却。
在小林出发回法国的那天，阿鹏去找了老虎。
他想让老虎把照片删掉，就这样结束。
老虎：你疯了？就算没法敲他，卖给娱乐媒体都可以大赚一笔！而且那个女人不是说了吗，国际模特根本不在意这几张床照，你有啥好愧疚的——
阿鹏夺过他的手机，扔进了旁边的鱼缸。老虎扑向他，两个人厮打片刻，阿鹏用藏在口袋里的折叠刀刺进了老同学的胸口。
他擦干手上的血，走出门去。老虎的同居女友看到了一切，缩在沙发上尖叫。但是他没空管她，他要去机场。
飞机就要起飞了。
阿鹏背着那些笔记本，一本一本收拾整齐，带去了机场。登机广播在播报信息，他走向登机口，看到在那等待的小林。
那人见到他，愕然得说不出话。阿鹏将那本记着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他，说，记下来吧，今天，我来机场，陪你去法国。
小林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过。
阿鹏：快些。要没时间了。
安检台外，警察已经向这里跑来。阿鹏将笔记本和笔放到小林的手里：快写吧！我最后还是来了，抛下一切陪你走了！就写到这里为止，不要再写下去了！不要再写下去了！
警察将他押下，小林颤抖着翻开册子，在上面记下：樊鹏陪我去了法国。
阿鹏笑着问：写好了？
小林点点头。
阿鹏：就写到这里，不要再写下去。
那样的话，从此，我便陪你去法国了，每一页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10
阿鹏服刑的第五年，狱警说，有人给他送了一封信。
信很简单，是王姐寄来的。上周，小林因为脑部病变，死于呼吸衰竭。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第一页的第一行是，樊鹏陪我去了法国。
从第二行开始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今天在等他回来。”
就这样，一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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